“肖邦的练习曲一出，就没有可增益的东西了。”著名乐评家哈洛德·勋伯格（Harold C. Schonberg）在他的《不朽的钢琴家》中如是说。的确，是肖邦将练习曲这一体裁从“幕后”带到“台前”，让它成为音乐会的常用曲目之一。时至今日，纵观这些作品，它们在功能性、实用性与艺术性上所达到的完美结合，仍是后世的作曲家们所难以逾越的。我们无法预料，若肖邦从不曾写下这些练习曲，那么钢琴演奏技巧会有怎样的发展，钢琴艺术史又会被怎样改写呢？

弗利得利克·肖邦 Frederic Chopin

肖邦之前，车尔尼、克拉默、克莱门蒂、胡梅尔、莫谢莱斯等不少作曲家都曾写过钢琴练习曲，不过他们大多仅以纯粹的手指练习为目的，作品并不具备独立的艺术价值，车尔尼就曾明确表态，自己的那些练习曲不过是演奏贝多芬奏鸣曲的入门津梁。不过这一切在肖邦的手中发生了本质的改变。在他于1829年10月10日写下的一封信中曾提到：“我以我的风格写了一首练习曲”，那时恐怕连这位十九岁的青年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些开历史之先河的、属于“我的风格”的练习曲，会将这一体裁的作品发展和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钢琴艺术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为自己同时代以及后世作曲家们的创作带去极大的影响。

19世纪中叶，钢琴这件乐器得到进一步改良，表现力大为丰富，而肖邦创作于1829—1839年间的这27首练习曲（分别为题献李斯特的作品10号的12首，题献给达古尔伯爵夫人的作品25号的12首以及三首遗作），其最大的贡献正在于它们不仅挖掘了钢琴本身所特有的表现力和潜力，同时也焕发了钢琴家手指的最大潜能。更可贵的是，他完全突破了克莱门蒂、车尔尼、莫谢莱兹以来纯技术性练习曲的创作手法，不刻意突出华丽的炫技性，而是让音乐传递出更深刻的感情。因此，在他的每一首练习曲中，都将明确的技术课题与鲜明的音乐形象达到高度的统一。如《E大调练习曲》（作品10号之3“离别”），是一首练习旋律的曲子，其旋律极其优美抒情（据说肖邦本人都曾表示一生不曾写过如此优美的旋律），充满真挚的情感。相传当时一位钢琴家在弹奏这首作品时，肖邦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说“啊，我的祖国！”《C大调练习曲》（作品10号之12“革命”）是肖邦1831年赴巴黎途中，在得知俄军入侵华沙后悲愤之余写下的，从技巧上看，这是一首左手跑动练习曲，但从右手壮烈的八度音旋律和左手狂风暴雨般的倾泻中却都不难看出作曲家当时内心情绪的极度激动。又如对于《降A大调练习曲》（作品25号之10，肖邦曾对学生描述，这是他幻想“牧童因暴风雨的来临，在安全的洞窑避难。远处风雨大作，牧童却若无其事地取出怀中的笛子，吹出风雅的旋律”而作。在为双手琶音练习所写的《c小调练习曲》（作品25号之12），听者又能明显感受到有如暴风雨过后，大波浪依旧在海洋中起伏般的气势。可以说，是肖邦富于练习曲以极高的情趣，让它们成为真正的艺术精品。在舒曼眼中，这些作品是“大胆的、充满着创造力的标志”。是“真正富有诗意的作品。”我们也不难想象，为何即便在当时肖邦的许多作品还在为人所争议时，这些练习曲仍能获得众口一词的称赞。

正如索洛甫磋夫在他的《肖邦的创作》一书中写的那样，如果说“巴赫的《前奏曲与赋格》是18世纪上半叶古典派钢琴艺术的一部‘法典’”，那么“肖邦的练习曲也同样可以被称为19世纪上半叶浪漫派钢琴艺术的‘法典’”。更确切的说，至今它们仍是钢琴艺术史上一部无法取代的“法典”，也依然是放在每一位演奏者面前的挑战，是他们的“必修课”。如果从法国钢琴大师阿尔弗雷德·科托在1933年首次以“全集”的形式录下这些《练习曲》算起，近八十年来，肖邦《练习曲》的录音版本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在此，与大家分享数款自己心仪的优秀演绎。

阿尔弗雷德·科托（Alfred Cortot）

阿尔弗雷德·科托 （Alfred Cortot）演奏的肖邦练习曲录音

录制时间：1933—34年及1942年；品牌与编号：EMI 7 67359 2

虽然指挥家莱茵斯多夫曾说过“错音造就不了好的演出”，但正是阿尔弗雷德·科托(1877—1962)这样一位在演奏中始终有着一箩筐错音的钢琴家，凭借自己那出神入化、令人魂牵梦萦的演奏把我们带到了他那充满理智、热情和幻想的音乐世界，也缔造下钢琴史上一个不朽神话。若问及笔者心目中最伟大的肖邦和舒曼钢琴作品的演绎者，非科托莫属。

科托曾在上世纪三十和四十年代先后两次录制了肖邦的全部《练习曲》，这是他众多肖邦作品录音中重量级的产物。他对这部作品演绎的真正伟大之处在于，他的演奏将“练习曲”这个字眼抛在了九霄云外，将那些浮华奢丽的技巧留给炫技大师们去受用。他以雅致且具有逻辑性的处理手法，赋予了音乐以更多层的意义。作品中各种高难度的技巧在他手下都转换成了如何将音乐带入奇幻世界的媒介。诚然，他的技术算不上完美，不过他的听众绝不会在意这些。因为尽管有着种种错误，在内行人听来，他显然仍有着了不起的技巧，那是真正为音乐服务的技巧，当音乐需要时，他什么样的火花都能爆发出来。他将这里的音乐弹得充满诗意和音乐性，他演奏中的艺术性也让听众忘记了那些与技巧有关的东西，我们在此欣赏到的就是音乐的本身，听到了作曲家完美的创作，听到了二十四首激动人心的音诗。

毛里齐奥·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

毛里齐奥·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演奏的肖邦练习曲录音

录制时间：1972年；品牌与编号：DG 413 7942

虽说自上世纪七十年代重回公众的视线后，钢琴家毛里齐奥·波利尼尽量避开“肖邦专家”的头衔，但无论如何，作为在十八岁时便拿下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的演奏家，肖邦的作品从未从他的节目单或唱片目录上消失。他对肖邦的感情非但未因时间的推移而减弱，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浓烈。他坦言，如今当自己演奏肖邦的作品时，已进入了一个比以往更挥洒自如的新境界。

波利尼在而立之年所灌录的肖邦全套《练习曲》，所代表的是一种客观、严谨、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现代风格的演绎，他所拥有的犹如电脑般绝对精纯、无懈可击的高超技巧，让他可以在键盘上做出自己想要的一切。也使这张唱片成为钢琴学习者们的范本和追求（或者说是“嫉妒”）的目标。如果说科托当年的演绎在音乐的表现力上为后来者们立下标准，那么这些作品在唱片中的技术标杆则无疑是由波利尼在此树立下的。难怪鲁宾斯坦在比赛中听了波利尼的演奏后，都连连赞叹“他弹奏的技巧，已经比我们评委中的任何一位都要好！”

默里·普莱亚（Murray Perahia）

默里·普莱亚 （Murray Perahia）演奏的肖邦练习曲录音

录制时间：2001年；品牌与编号：Sony SK 61885

默里·普莱亚被他的同行们视为“钢琴家中的钢琴家”，这主要是因为在他的演奏中容不得半点华而不实的风格，在他看来，“每位音乐家的首要使命，便是对他所演奏的作品保持忠实。”因此他从不以炫技或是夸张的个性吸引大众，但人们往往却能自他的演奏中感受到作品的深层含义。这些在他所演奏的肖邦《练习曲》中尽显无遗。

今日的普莱亚已俨然成为一位令人信服的“肖邦专家”。他所拥有的敏感的听觉让他善于感受肖邦音乐中的色彩性织体和往往为人所忽略的、其实却极为重要的内声部，这让他的肖邦演绎很快便迎来行家们的交口称赞。欣赏他在唱片中演奏的每一首《练习曲》，那抒情、纯洁的演奏风格让人想起了天才的迪奴·里帕蒂，那亲切的音色和精致的分句更让听众陶醉。在他指间，这些短小的练习曲仿佛成了一首首性格各异的“无词歌”，诗意盎然，那些艰难的技巧被他不动声色的融于对音乐个性的塑造、刻画之中。相信每一位听众都会对如此纯粹的完美演绎感叹不已。

尼尔森·弗莱雷（Nelson Freire）

尼尔森·弗莱雷（Nelson Freire）演奏的肖邦练习曲录音

录制时间：2001年与2005年；品牌与编号：Decca 470 2882及478 2181

生性腼腆、谦逊的巴西钢琴家尼尔森·弗莱雷之所以愿意在即将步入花甲之年时与Decca公司签约，据他自己所言是觉得对如何演奏肖邦的作品“终于有了些心得”。因此，在签约伊始，他就录下了肖邦《练习曲》（作品25号）及《三首新练习曲》，四年后，又完成了《练习曲》（作品10号）的录音。

笔者反复聆听，仍不敢相信这些《练习曲》乃出自一位年逾六旬的钢琴家之手，论技巧他并不逊色于先前所介绍的波利尼三十岁时留下的那个著名版本，然而他绝不刻意展现自己那辉煌的技巧，整套作品的演奏一如既往的含蓄、内敛，但即使是最难的技术片段，他都能在不经意间轻而易举的将之“攻克”，这才是真正的、最高级别的“技巧”。以“C大调”（作品10号之1）为例，他注重对左手低音线条的刻画，他左手演奏低音非常扎实，加之对踏板的巧妙运用，使乐曲顿显雄浑博大。如此大气磅礴又富有音乐性的演奏始终贯穿于整部作品。欣赏弗莱雷的演奏，会在不经意间觉得他与钢琴间仿佛已融为一体，非常自然的呼吸贯穿于每一乐句间。可以说，这些《练习曲》在他手中既是一个整体又各有千秋，刚柔相济、气韵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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