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丰年:一个时代的爱乐印记
孙国忠 于 2018.09.11 11:30:03 | 源自:上海书评 | 版权:转载 | 平均/总评分:10.00/10

上海音乐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辛丰年音乐文集》在今年的上海书展上一亮相,立刻引起高度关注,乐迷叫好,专家点赞,媒体称道。我也很喜欢辛丰年先生的爱乐文字,尽管他生前出版的书我基本上都读过,但如今得到这套重新策划、编辑的六卷本文集,重读和再品先生文章的愿望依然强烈。在我的印象中,一个音乐爱好者的谈音论乐能同时吸引乐迷大众和音乐界人士,好像只辛丰年一人有这本事。三十多年来辛丰年的文字之所以一直受到人们的青睐,是因为他的爱乐经历、体悟及写作呈现了一个时代的爱乐印记,从中可见中国乐迷爱乐体验的独特性及其人文意义。

辛丰年谈音论乐的文章最早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读书》杂志上。一谈到“八十年代”与《读书》,我感觉到一种激情的涌动。那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年代,那是一本启人心智的刊物。那时的《读书》与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密切相关,既发表与时代脉动合拍的理论文章,也刊登适合普通读书人口味的人文随笔与艺术评论。有学术底蕴的文化审思和有格调、有趣味的艺术品读,成为《读书》独具魅力的特色。想当年,文化界和读书界的朋友们聚会,谈读书,聊《读书》,总是一个让大家都起兴致的话题。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与文化氛围中,辛丰年的文字登上了《读书》的版面,其专栏的名称颇为低调:“门外读乐。”作者谦逊,读者却相当热情。辛丰年的爱乐文章在《读书》上一露面,随即引来各界好评,赞美声不断。辛丰年的文章以爱乐专栏的形式出现于一本人文类读书杂志,是一个有历史意义并值得回味的现象:借助《读书》这样一个极有影响力的平台,作者很好地展示了古典音乐鉴赏的知识、趣味和文化意涵,并以“读乐”的姿态表达了爱乐的诉求;《读书》则通过非学院派的爱乐言说引入音乐艺术赏析的同时,自然地扩展了刊物的论域,开阔了其已有的人文视界。更为重要的是,辛丰年其人其文在八十年代的出现,颇有意味地预示了此后中国大陆爱乐潮流的升涨。换言之,辛丰年独树一帜的谈音论乐不仅让众多音乐爱好者尝到品读音乐艺术的滋味和趣味,也让音乐界的“学院派”感觉到“爱乐”作为一种现象存在的合理性,与爱乐人群体之艺术能量的重要性。

  • 坦率而言,用文字论说音乐并非易事,因为音乐特有的艺术符号与作为听觉艺术的表现方式决定了它的抽象性质和与文字描述的“疏离感”。由于音乐的本体构建及其艺术展示的“专业性”和“技术性”,使得音乐圈外的人很难进入其中,外行人对音乐的“说三道四”常常会露出马脚或相当肤浅。然而,音乐又是一门非常值得论说的艺术,其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和在当今艺术世界及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使钟情音乐的人们乐此不彼地对之进行探究与评论。专业圈内的谈音论乐称为“音乐学”(musicology),那是以学术研究为目的、以学术论文为载体的“音乐学问”,这种关于音乐的著述(writing about music)是学界内部的交流,其专业性的文字呈现力求音乐艺术的深度解读与融入感性认知的理性阐释。

    显而易见,所谓的“音乐学写作”是将爱乐人群体排除在它的读者对象之外的。爱乐文章则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它并不追求高大上的 “音乐学问”,而以更接地气的散谈、杂论、随笔或札记言说对音乐的感怀、思绪和体悟。这样的“音乐漫游”无疑给予爱乐文章的作者更大的空间和自由。资深乐迷辛丰年以其多年听乐、品乐的经验和对音乐著述的特别关注,睿智地在“学院派”的音乐学术之外开垦出一片园地,用“非音乐学写作”的方法来展示自己的爱乐情怀,奉献了对音乐这门艺术的知性恳谈,由此引来众多拥趸。耐人寻味的是,长时间以来,让广大乐迷感兴趣的并不是“学院派”深湛的音乐史论和详尽的音乐分析,而是无拘无束、富于情趣的爱乐漫话与鉴赏笔谈。正是这种让乐迷有亲切感的音乐论说,使这一不断成长的群体有了心系音乐的归属感,“爱乐”成为展现其艺术凝聚力和精神蕲向的最恰切指称。

    我一直对“爱乐”这一词语本身及其引发的文化现象很感兴趣。“爱乐”这种与音乐发生关联的艺术接受行为,很自然地模糊了“学院派”与“学院外”的边界。我认为:“爱乐”就是热爱音乐,“爱乐”不分专业和业余,热爱音乐的人也无所谓“圈内”和“圈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某种程度上,正是热情的爱乐人群体支撑着古典音乐在现实音乐生活中的“主角”地位。“爱乐”是一个有意味的指称,其丰富的内涵应当细细品味。我特别欣赏与“爱乐”密切相关的一个语词,叫做“读乐”,就是辛丰年先生在他《读书》上所写专栏的“标识词”。先生所提到的“读乐”并不是专业音乐领域通常所指的读乐谱,而是一种注重主体参与、多维度观照的音乐鉴赏行为:听音乐、看乐谱、查资料、读文字与评作品。这些方方面面看上去与专业音乐研究的过程非常相似,但其过程导向的目的完全不同——它并没有强调学理性文本解读和音乐释义的诉求,期待的只是为音乐的鉴赏提供一种融“智识”与审美情趣为一体的知性体验。

    重读《辛丰年音乐文集》中诸多我熟悉的文章,感慨颇多。恕我直言,辛丰年对音乐挚爱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一些搞专业的所谓“音乐工作者”。他对音乐的情有独钟不仅是一种艺术爱好,更是一种精神寄托。他文字中显现的心路历程、爱乐情怀和“读乐”实践,让人感叹音乐所具有的触动心灵与渗透血脉的艺术力量。辛丰年的爱乐文章多年来广受赞誉,与他个性化的“读乐”和文字风格有很大关系。常言道:文如其人。从八十年代开始为《读书》写专栏到后来定期为《音乐爱好者》写稿和出书,辛丰年的身份只是一位低调生活在三线城市南通的退休老人。他几乎没有机会再赴音乐厅现场观(听)赏音乐演出,除了先前的音乐记忆,那些年他的音乐聆听主要来自电台节目和唱片欣赏。除此之外,就是博览群书,用品读“音乐文字”的方式来感悟、体会音乐的史蕴诗意,丰富自己的鉴赏经验。然而,远离“音乐现场”的实况鉴赏体验并不妨碍辛丰年对“读乐”的热情,他淡定自如地进行着自己的“读乐”,其不温不火的文字儒雅之中透露出历经沧桑的老练,渗透其内的是澄明、温润的爱乐品格。

    爱乐需要态度。辛丰年的爱乐姿态除了真诚与执着,就是始终以音乐圈外乐迷的心境与视角品味着音乐的美以及音乐中的智识底蕴和人文寓意。辛丰年的爱乐文章题目多样,内容丰富,思路开阔,论说有趣。这种摆脱了学院派论文腔调和传统写作套路的音乐言说让人感到轻松中的温厚,舒朗中的精妙,低调中的品位。无论是谈论乐人乐事,赏析名曲佳作,还是漫议听乐门道,品读乐论辞书,辛丰年的写作总能找到有意思的“话题”,并常有“亮点”显现,令人回味再三。

    贝多芬是辛丰年最钟爱的作曲家之一,他对这位展现“音乐之力”的大师的评价也相当给力:

    • 我总觉得他是个最雄辩的大师。他的思维、语言逻辑,令人信服,有时简直不可抗拒……听他的前人之作(例如莫扎特),是另一种逻辑,一种美的逻辑;而他,是力的逻辑……贝多芬的乐流,虽不总是激流瀑布,也必是汨汨的溪泉,是活水。驱动这流动不息滔滔雄辩的音乐之流的,是一股强劲的力。(《如是我闻贝多芬》)

    贝多芬的音乐伟力本是音乐受众都能感受到的,但作者在此将贝多芬的这种音乐特质联系到展现“雄辩”姿态的创作思维及其艺术逻辑,这就使欣赏者个体品读大师的言说有了一种智性的光彩,其洞见的意味不言而喻。

    辛丰年品鉴的古典音乐作品既有公认的经典名作,也有颇为“冷门”的乐曲。他在《返听德彪西》一文中论述的令他“刻骨铭心”的《长笛、中提琴、竖琴三重奏鸣曲》,或许很多“专业人士”都未听过。辛丰年对德彪西这部室内乐作品的“听后感”展露出他独特的体察和思量,渗透其中的是浓浓的爱乐之情:

    • 整个听来,三件乐器的织体巧妙而自然,浑然一体,斑斓如古锦。反复倾听,你会有多方面的感受。它虽然宣泄了作曲者的满腹愁肠,却又绝不像浪漫派末流的滥无节制。既不失他固有的清新,又比他中年之作多了几分典雅纯静。令人于深切的感动中不禁要从心底默然赞叹:“大师乎,大师乎!”

    辛丰年是一位很有修养的爱乐人,这种修养也包括他对中国音乐、诗词、书画等领域的涉足与研读。因此,他在论说西方古典音乐时,时常会关联到中国的文学和艺术,用比较、比喻、联想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作品和音乐形态、风貌的理解。我对音乐学术领域研究性写作中用中国古诗词或其他中国艺术样式来论说西方音乐作品或音乐现象的做法表达过质疑,我认为:严肃的学理性探讨和以研究为目的的写作需要有依据的论证,必须呈现有学术说服力的解读和诠释。但是,我并不反对(也无权反对)在非学术性的写作中,爱乐人以中国的文化艺术形式来“领悟”“感怀”或“畅想”西方音乐的蕴意。这种“中西关联”的音乐鉴赏思路至少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中国爱乐人对西方古典音乐的感知或体会有着多样化的可能性。以下这段辛丰年的文字表述,就让我们感受到这类个性化“音乐感悟”的抒情性景致和畅想中的诗意:

    • 《罗马的松树》中第三章,可谓一幅“月夜松风图”。我想,作者是写他心中的古时月,与眼中的今时月。他是否也大有“今月曾经照古人”之慨?在我这个中国人听来,听时仿佛进入了“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诗境。又好像感觉到了苏轼《承天寺夜游》中那清冷的夜气。(《无形画 有声诗》)

    毋庸讳言,不喜欢辛丰年爱乐文章的人也是有的,其中就包括我的一位在音乐媒体工作的年轻朋友。我问他不喜欢的原因是什么,他的回答简要直白:“千篇一律。”我猜想他所批评的“千篇一律”不仅指辛丰年的写作中已成文体风格的“路数”,也指其音乐散谈、杂论的内容深度。我能理解这位朋友对辛丰年爱乐文章的不满。随着时代的进展和音乐生活的日益丰富以及爱乐人水平的不断提高,热爱音乐的人们不仅对非学术性音乐论说的形式和样态会有更多的期待,而且对爱乐文章的内容、格局、视野的要求会越来越高。那么辛丰年的爱乐文章过时了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辛丰年的文章及其个性化的爱乐感悟和音乐言说不但不会过时,反而会在今后的岁月中进一步展示其独有的魅力和作用。作为当今中国音乐生活发展进程中一份非常珍贵的“历史文档”,辛丰年的谈音论乐在记录作者个人爱乐经历、认知和思绪的同时,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爱乐印记,从中可见汉语语境中西乐鉴赏与接受的特色及人文意涵。对我个人而言,辛丰年独具品格的爱乐文字将会时常提醒我,如何在“音乐学问”之外去感受听乐、品乐、论乐的乐趣和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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